常聽到一些人在感嘆:當今這社會,除了權力與金錢,還有什么能令我們敬畏?這也許是一個偽問題,因為很多人對權力與金錢也談不上敬畏,只是諂媚與貪婪而已。我們現(xiàn)在無論談論任何問題,最后都會扯到權力與金錢上,連呼吸、飲水、買房、求職、馬路塞車、掛號看病、小孩入學,日常生活中的一切,幾乎都離不開權力與金錢的考量,當然也包括文學,包括在這個年代還有沒有詩人這樣的問題。

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切斯瓦夫·米沃什說:“我為我是一個詩人而感到羞恥。”這種感覺我在上世紀80年代確實是有的,當然,那時我也不是詩人,只是寫了一些小說,便常常因寫小說而感到羞恥。眼看周圍的朋友,個個下海經(jīng)商,橫向發(fā)展,拎著個公文箱滿街跑,辦公司,簽合同,數(shù)鈔票,忙得不亦樂乎,而我卻在絞盡腦汁苦想什么“我是誰,我從哪里來,我到哪里去”一類蠢問題,確實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,所以當別人問我在忙什么時,我絕對不會說在寫小說,只會說:“沒啥忙的,沒啥忙的,你有什么好介紹,讓我也發(fā)點小財?”

這年頭,寫詩是一種病嗎?

不過,深究起來,這種羞恥感,也許正是基于對文學的敬畏,認為它與社會潮流格格不入,別人無法理解,所以干脆不說,本質上,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清高。但到了今天,這種微薄的敬畏恐怕也蕩然無存了。米沃什說:“我為我是一個詩人而感到羞恥,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扒光衣服在公眾面前展示身體缺陷的人。”現(xiàn)在的問題,不是如何對抗嘲諷,而是就算你扒光衣服站在公眾面前,也沒人對你的身體缺陷感興趣,就算你打鑼吆喝,也沒人想停下腳步看一眼。這成了另一種羞恥。

這是一個文學的年代嗎?顯然不是。我簡直不知道現(xiàn)在殘存的文學雜志是怎么生存的,除了圖書館訂購,還會有個人訂戶嗎?這個問題我甚至不好意思去問那些雜志編輯。同樣,現(xiàn)在的出版社文學編輯是怎樣做圖書的,說出來也令人沮喪,據(jù)說大家都感到江郎才盡了,因為想出任何選題,都會被領導一句:“能賺多少錢?虧本你負責?能拉到項目資金嗎?”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如果現(xiàn)在米沃什以大無畏的姿態(tài)挺身而出說:“崇高:清醒地用手無寸鐵的肉身來面對人們嘲諷的利刀?!彼麚Q來的也許是人們的啞然失笑:好啦好啦,哪涼快哪歇著去吧。你以為人們會嘲諷你,已經(jīng)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,人們連嘲諷都懶得了。

這年頭,寫詩是一種病嗎?

不過,也不能一概而論,這世上的人心是不會死絕的,真正的文學永遠會存在。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,但有什么依據(jù),我也說不上來。

記得幾年前北京舉辦過幾次史鐵生作品朗誦會,讓我常常想起上世紀80年代,我在史鐵生那間簡陋的房子里和他聊天的情景。他殘缺的身體并不能困住他澎湃的文學熱情,這讓我長久地感動。當然,如今已沒多少人記得這位身殘的詩人了。這也是我讀到米沃什這段話——“每一個歷史事件或人物都值得被寫成史詩、悲劇或抒情詩??伤麄兌枷帕?,只留下淡淡的痕跡”——時,在腦海里出現(xiàn)的一點淡淡的痕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