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在1980年代的人,大概很少有人沒看過《花城》雜志,當時它被視為思想解放、文藝春天的象征,有人把它與《收獲》《十月》《當代》并稱為中國文學(xué)雜志的“四大名旦”。好事者甚至把花旦、刀馬旦、老旦、青衣之類的名頭,分配給四大雜志,《花城》被封為花旦。 那么,《花城》雜志是怎么誕生呢? 1978年秋天,一場臺風(fēng)從廣東掠過。臺風(fēng)過后不久,高鶴縣沙坪鎮(zhèn)的縣政府招待所來了一群廣州客人,他們是廣東人民出版社的編輯:岑桑、蘇晨、易征、王曼、林振名等人。他們聚在一起,為了討論一部書稿,書名叫《醒來吧,弟弟》,從已發(fā)表在報刊的傷痕文學(xué)作品中,精心挑選出18篇短篇小說,編成一本小說集。第一篇就是劉心武的《班主任》,還有他的《醒來吧,弟弟》《愛情的位置》、盧新華的《傷痕》、陸文夫的《獻身》、王蒙的《最寶貴的》和孔捷生的《姻緣》等。在沙坪忙了一個星期,編輯工作告一段落。
這本書在1978年12月正式出版,一開機就印了20萬冊。十分有趣的是,它以一篇《人民日報》評論員文章《努力寫好革命人民同林彪、“四人幫”的斗爭》為前言,把那些傷痕文學(xué)作品,稱作是“保衛(wèi)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”,而不是“否定文化大革命”,反映出編輯們謹小慎微的心態(tài),大概覺得《人民日報》的大旗,可以為他們保駕護航。
審編稿件之余,編輯們在招待所外散步聊天。蘇晨、易征、王曼都當過兵。蘇晨是遼寧本溪人,第四野戰(zhàn)軍的政治部干事、營政治教導(dǎo)員和報紙副總編輯,時任廣東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,篆刻大師錢君匋曾為他刻過一方“遼東老兵蘇晨”的名章。易征是湖南漢壽人,“三湘才子”易君左的哲嗣,漢壽易家,三代都是大才子,易征是第四代,幼承家學(xué),富有才識,1949年加入解放軍,歷任文書、記者、編輯;王曼是廣東海豐人,東江縱隊出身,在華東野戰(zhàn)軍兩廣縱隊當過文工團分隊長、團宣傳干事和新華社兩廣支社隨軍記者。


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,正是春秋鼎盛、風(fēng)華正茂的年齡,卻因“文革”虛耗了十年時光。頂著“漢壽易家”光環(huán)的易征,現(xiàn)在每天的工作,就是編一套“廣東民兵革命斗爭故事”連環(huán)畫,內(nèi)心的苦悶,可想而知。在一次散步時,易征向林振名訴苦,這日子太無聊、太沉悶了,渴望有點新東西出現(xiàn)。
林振名是廣東潮州人,曾經(jīng)是廣東哲學(xué)社會科學(xué)學(xué)會聯(lián)合會的青年才俊,“文革”風(fēng)暴一來,聯(lián)合會機構(gòu)被撤銷,他卷著鋪蓋下放到廣東省宣傳戰(zhàn)線五七干校(在英德縣的黃陂,俗稱“黃陂干?!保?,接受勞動改造,和出版社的人同吃同住同勞動。1971年發(fā)生九一三事件后,廣東人民出版社恢復(fù)運作,林振名與岑桑一起調(diào)入文藝室。他何嘗不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?但可以做些什么呢?
北京出版社的《十月》創(chuàng)刊,是一個刺激。當時廣東最有影響的文學(xué)雜志,是《作品》和《廣州文藝》,前者是省作協(xié)的,后者是市文聯(lián)的,出版社沒份,未免讓人感到失落,在編《醒來吧,弟弟》一書時,這種情緒更強烈了。書里的作品,都是別人報刊發(fā)表過的作品,出版社有作者資源,有編輯資源,為什么不能辦一本自己的文學(xué)期刊?


這個念頭一蹦出來,有如電光火石,“是的,出版社應(yīng)該有一本大型的、大氣的文學(xué)期刊?!币渍髅摽诙?。林振名停住了,兩人四目相對,好像無意中按下了某個開關(guān),許多以前還是模模糊糊、零碎雜亂的想法,一下子全被激活了,變得清晰與完整:辦一份全國一流的大型文學(xué)期刊!長期憋在心里的苦悶,被突如其來的想法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胸中怦怦作響、躍躍欲試的亢奮。
易征、林振名馬上去找岑桑商量。岑桑是廣東順德人,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主任,1960年他出版了散文集《當你還是一朵花》,從此他的名字,便與“一朵花”綁在一起了,無論什么時候,人們只要說起岑桑,都不免要提到他是“一朵花”。聽了易征與林振名的想法后,岑桑也興奮起來了,三個人一起去找蘇晨商量。
蘇晨把所有人召集一起,進行認真討論,這個想法同樣在大家心里激起了興奮。但他們也有一點擔(dān)心:申請辦刊,必須上報備案,審批程序復(fù)雜而緩慢,還要申請編制,更是困難重重。在這個漫長過程中,難保不會在某個環(huán)節(jié),遇上某位領(lǐng)導(dǎo)干預(yù),哪怕提一些雞毛蒜皮的異議,也可能令雜志卡殼,給出版局領(lǐng)導(dǎo)惹麻煩。北京的《十月》,是以“十月文藝叢刊”名義出版的,名義上是書,其實是刊。這個辦法挺好。
最后商定,在編輯室權(quán)限之內(nèi),從可以做到的范圍起步,效法《十月》,以叢書形式出版,以書代刊,先是每三個月出一冊。如果讀者歡迎、條件許可,再逐步過渡到雙月期刊。岑桑指定易征、林振名做責(zé)任編輯,開始著手籌備。
那天開完會,大家都跑到招待所外面,黃昏已快到來,清寒的風(fēng),吹過阡陌田垅,吹過丘陵山影,吹過沙坪河與龍口河兩岸,吹在每個人的臉上,令人精神一振。遠遠望去,最后一束殘陽,從西邊斜斜投射在河水之上,幾條小船蕩槳而過,消失在河道彎處,留下了一片漣漪。天地如此恬靜、安詳。
編輯們從沙坪回到了在大沙頭四馬路10號的出版社后,要辦花城叢刊的事,在文藝室傳開了。大家都十分熱心,紛紛出主意、薦稿件。迎接孩子的降生,要給孩子起個好名字。秦牧有一本書叫《花城》,早已家喻戶曉,甚至成了廣州的代稱。“就叫‘花城文藝叢刊’吧!”大家不約而同說。沒有任何爭議,也不用再想別的了,就是它了。因為用了秦牧的作品標題,易征和林振名專程拜訪秦牧,征求他的意見,秦牧慨然允肯,岑桑為此還打電話向他致謝。
盡管那是人人都在做文學(xué)夢的年代,編輯部每天都收到來稿堆積成山,但叢刊第一冊還是以名家作品為主,第一篇是桑逢康(筆名華夏)的中篇小說《被囚的普羅米修斯》,接著是歐陽山、吳有恒兩位廣東老作家的長篇小說選載,還有若干短篇小說、散文、電影文學(xué)和詩歌作品,并專門開辟了“香港通訊”“海外風(fēng)信”和“外國文學(xué)”欄目。
很快,第一冊的稿件,便整整齊齊送到岑桑、蘇晨的案頭,他們也很快便簽名發(fā)稿,林振名、易征馬上動手排版。文藝室的陳俊年、曾定夷加入幫忙。整個過程,環(huán)環(huán)緊扣。陳俊年回憶:“《花城》的一、二、三集,都是在易征家里排版的。”他們請了林墉、伍啟中、陳衍寧、方楚雄等一批畫家畫插圖。第一冊版面的最大特色,是目錄采用套色、豎排,讓人眼前一亮,這是易征從香港學(xué)來的,內(nèi)地還沒有。
《花城》創(chuàng)刊號
當排版告一段落時,1979年的初春已經(jīng)來了。
這天下班以后,省新聞出版事業(yè)管理局局長黃文俞來到文藝室,讓林振名幫他理個發(fā)。林振名在干校時就幫人理發(fā),手藝不錯,回到出版社后,也常幫人理發(fā),辦公室里長期放著一套推剪。黃文俞是廣東番禺人,以“思想解放”著稱,威望很高,廣東新聞界、出版界的老一輩,對他甚至有點崇拜。
這次黃文俞讓林振名理發(fā),是想了解“花城叢刊”的事情。林振名一邊替他理發(fā),一邊把沙坪討論辦《花城》的起因、過程,大家的顧慮、思考、共識和最后決定,和盤托出。林振名解釋,我們這樣做沒有違規(guī),不馬上申請辦刊,是怕給領(lǐng)導(dǎo)惹麻煩,萬一叢刊出事,責(zé)任可以自己扛。他補充說:“我們確信可以辦好叢刊,不會違規(guī),也不會出事。”其實,這個保票誰也不敢打,在第一集里的《被囚的普羅米修斯》,就是一篇風(fēng)險極高的作品,因為它直接描寫了1976年的“四·五”事件。
黃文俞聽了,什么也沒說,理完發(fā)后,拍打著身上的落發(fā),囑咐林振名,等清樣出來以后,送一份給他看看。林振名連聲答應(yīng)。黃文俞起身告辭,臨出門時,回頭微微一笑說:“想繞過我是繞不過的?!钡诙煲簧习?,林振名便把這事告訴了蘇晨、易征,讓出版科多打一份清樣,送到出版局給黃文俞審閱。但直到稿子付印,黃文俞那兒也沒有任何回音。林振名后來說:“自此之后,我們留意到他時時關(guān)注花城叢刊,在《花城》遇到一些風(fēng)雨時,他總是擋風(fēng)遮雨,我們心存感激!”
就這樣,1979年4月,“花城文藝叢刊”第一冊面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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